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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如何其(半架空)

彼谮人者,谁适与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诗·小雅·巷伯》


蜀地入伏已经十几天了。锦里的青石板被骄阳晒着,如同炮烙一般,甚少有人出行。午后略微下了点雨,非但不能降温,反而更加闷热难耐。每当这时,宫中就要想方设法备下大量的冰块,供天子消夏。

刘禅斜倚在榻上小憩。一边一个宫娥打着扇子,聊以解暑。烈日的余威侵入帷幕来,风也是热的。刘禅不悦地哼了一声,立刻就有宦者上前,不容分辩,就把宫娥拖走。奉车都尉黄皓使了个眼色,亲自跪到榻旁,为天子掌扇。趁着左右退下,低声奏道:

“太子泥首徒跣,待罪金马门。”

刘禅睁开眼。殿中贮放的冰已开始融化,水滴顺着晶体艰难地往下爬。一瞬间他想到伪魏那则轶事,怎么说来着?“战战栗栗,汗不敢出”,倒是口角伶俐。

黄皓支着耳朵,好一会儿没听到回音,不敢妄言,紧赶着把扇子挥得更快了些。他心底正盘算着,慵懒的声音在头顶果断响起:

“让他进来。”


旬日前,也是这么一个暑天。百官循例朝见,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,仍不见天子出视。侍中张绍正欲入禁中催请,一个小黄门跑出来,望着伏地的人群,趾高气扬地丢了句“陛下今日不临朝”,就要离去。

尚书令樊建叫声“且住”,直起身来,追问道:“陛下因何不朝,可有明旨?”

小黄门一脸敷衍,“小臣只是传令,其余却是不知。”说罢,顾自转身走了。

自景耀四年以来,刘禅深居简出,政务荒废,早朝作罢是常有的事。尚书台频频谏言,奏章却如石沉大海。众文武无计可施,摇头叹息,各自散去。姜维搴裳下阶,心中忧虑,不觉走慢了些,眼前一晃,蒋显迎面而来,“伯约兄。”

蒋显乃恭侯蒋琬次子,现任太仆,与姜维一向亲厚,非在军中,不以官职相称。姜维拱手还礼,面色却依然凝重,“天子已有十日不朝。明然早晚随侍,可知端的为何?”

“一言难尽。”蒋显浓眉攒起,眼中隐隐不忿,“此间不是说话处,敢请兄长往舍下一叙。弟已邀下几位僚友,权且小酌。”

姜维没有宴饮的习惯,几乎下意识就要推辞,“多谢明然厚意……”然而蒋显接得更快,“我等亦有事,要请大将军示下。”

这话说得赖皮。姜维无奈一笑,“悉听尊便。”蒋显亦笑,便将姜维往自己车上请。姜维回头吩咐御者:“告诉夫人,只说我稍晚便归。”

蒋显家住在锦江畔。一路蝉鸣蛙噪,不绝于耳。如此天气,两人一车未免局促。姜维敛衽端坐,静心压制住不断来袭的热浪,能感受到蒋显也是畏暑,心绪不宁。两人入府时,尚书左选郎邓良、秘书令郤正、殿中督张通等都在了。众人见了礼,分宾主坐下。蜀汉官员向来尚俭,清酒一瓯、蔬食几碟罢了。席间只说些朝野的近事。

“天子怠政,不见臣工,可是惑于宦寺之故?”张通挑眉问道。他是武人,一贯心直口快。

“黄皓恃宠弄权,构间浸润已有年矣。”郤正低头拣了个李子,在指间搓揉着,“惜董公早逝,内廷无所匡矫。然今上希亲朝政,却并非全然因此……”

邓良蒋显对视一眼。自从延熙九年蒋琬病故后,刘禅便自摄国事。少年登基的天子对政局的掌控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练达。他如偃师操纵木偶,从容分割着朝臣手上的权力。可是到了晚年,却贪图逸乐,任凭群下鼎沸,小人钻营。邓良供职中枢,眼见有多少人滥竽充数,又有多少人,位望不充其才。

“‘为人臣之礼,不显谏,三谏而不听,则逃之。’”张通手执酒杯,在案上重重一顿,酒浆溅出,沾染了袖口,“以六合之大、匹夫之微,而一身无所容焉!”

郤正博通经典,闻之愕然。姜维出声止道:“子畅。”

张通亦自觉引喻失义,端起酒便一仰脖,面上泛出危险的潮红。蒋显将话岔开去,殷勤劝饮。众人说着闲话,不觉红日西垂。侍女添上灯来,蒋显挥手,“一概不用。”

斜晖笼罩着他的眉眼,耿耿如丹。郤正留神观察着,只觉得今日的蒋显格外焦躁,暗暗罕异。

酒过三巡,姜维向主座致意,“叨扰了。内子卧病,家中乏人照看,恕维不能久陪。”他勉强把盏至今,不见蒋显有甚要事,略感不豫,面上却没显出来。

蒋显忙道:“是我疏忽了。兄长请便。”

众人避席相送。姜维又道了声“多扰”,这才告辞。

姜维走后,蒋显命人撤去席面,请僚友并坐说话。侍者心神领会地退下。郤正剔开眼,见蒋显的脸隐藏在熹微的星光下,有如先帝陵前的翁仲。他一阵惊心,有意落后一步,已听见主人开口,掷地有声:

“大者天地,其次君臣,所以为政。今天子春秋高,不理朝务,只一味耽于享乐,何曾想过社稷臣民!魏吴虎伺,若一朝乘隙来犯,恐江山不保。我等累谏不从,已是尽了为臣的本分。为汉室计,莫如……”

激愤的嗓音突然喑哑下去。郤正顺着众人的眼神,看见蒋显蘸着水,在案上写了几个字。

入夜的锦官城仍是那么热。只一瞬,水渍就被月色晾干了。郤正的额上渗出冷汗来。张通咬着牙捱了一会儿,到底还是拦道:

“这可……是谋逆啊。”

蒋显掩面笑得悲凉:“子畅,那是太子。”

刘璿是刘禅的庶长子,只因敬哀皇后一直无嗣,故而在他十五岁时立为太子,如今已做了二十余年的储君,朝朝暮暮,奉亲虔恭,不离仁恕之道。蒋显原是太子仆,改任太仆后,仍与刘璿亲近,常见他为国事不安。若非万不得已,蒋显也不会出此下策。

“国赖长君,以明明德。余虽微末,不敢爱身。”蒋显之意,乃是兵谏,迫使皇帝内禅于太子。

“当真是万不得已?”邓良方才一直没吭声,这时猛地抓住蒋显的手,指甲掐入掌心寸许,“君虽不君,臣不可不臣。今上虽失德,不过懈怠,未有太甲、昌邑之罪。擅行废立,吾恐祸由子出!”

蒋显吃痛,却只是改容谢道:“吾固虑之不周,然洵美意下如何?”

邓良黑着脸。他是故车骑将军邓芝的独子,袭爵阳武亭侯,性情刚简有父风。今日赴宴,万万没想到蒋显会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之语,情急之下,劈头怒斥:“汝行自绝于天,将何面目见惠陵乎!”

“邓侯慎言!”张通居中调停,不敢正视,“事关兴覆,且从长计议。”

都说天下为公,可即便是伊尹、霍光,又何尝躲得过权力反噬?

郤正愤而起身,“你们这是陷太子于不义!”

也是陷大将军于不义。

他久在禁中,深知刘璿性情温厚,疏于权略智调。大司农孟光曾对郤正明言:“如君所道,皆家户所有耳……今天下未定,智意为先,智意虽有自然,然不可力强致也。此储君读书,宁当效吾等竭力博识以待访问,如博士探策讲试以求爵位邪!当务其急者。”

这样的太子,能君临天下吗?

蒋显扬起脸,声音有些虚浮,宛如水中月影,稍触即碎,“适才所见,大将军怕是不肯同谋。”


此时姜维正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。成都一度有宵禁令,近年百制废弛,夜色中仍不时见匆匆过影。这座城池,曾经是西川四十一州中的骄子,如今却暮气沉沉,仿佛被过于繁重的饰品压垮的贵人。上行下效,朱门夜饮,市井取乐,人们如扑火之蛾捕捉那一瞬的快感,何曾想过关外的强邻正虎视眈眈。

身处群臣之右的姜维没法坐视不理。他一再上表请求用武,落在刘禅眼里便是典型的焦虑。皇帝并不糊涂,相反,幼时便熟读诸子六韬的他在某些事情上,表现出超前的精明。刘禅不愿朝中再出现一个陈兵于外的诸葛亮,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。

街角坐着一个人,破帽遮颜,身上勉强披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麻布,光脚盘起,右手拿着一根筷子,敲着面前那只豁了口的碗,疯疯癫癫地唱着:

“……陟彼北邙兮,噫!览观帝京兮,噫!宫室崔嵬兮,噫!民之劬劳兮,噫!辽辽未央兮,噫!”

京师竟然出现乞丐了。姜维愀然不乐。他走过去,乞丐便收了声,但仍很有节奏地敲着破碗。姜维看清了,碗底是几枚干结的饭粒,还有半副吃剩的鱼骨头。那一刻他忽起惭愧之念,却不是因为没带钱。

回到家中,他默默地卸下了朝服,取水洗过手脸,才去燕寝。姜夫人早年生产时落下了病,身子一向不太好。近日为时气所感,中了暑热,抱恙不出,只倚在榻上养神。见到他,从枕上探起身,“回来了。”

“僚友留客,盛情难却。”姜维上前坐于榻侧,让夫人靠在自己肩上,细细端详着,“气色好些了。”

女人软软地笑着,像一朵含情临风的玉簪,“用过夜食了?”

“用过了。”其实并没有,只不过姜维一向饮食节制,今天又喝了点酒,没有食欲。姜夫人略带病容,精神倒还不错,絮絮地说:“昨日峨女归宁。我想阿识也二十一了,该为他议亲了……”

“病中还这样操心。”姜维嗔怪道,信手从妆台上取了把竹扇,轻轻扇风。女人便含笑不语。姜维想着日间的议论,手腕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。


酒极则乱,乐极则悲,万事尽然。

“……此间更无六耳。诸君若以为不妥,显绝不相累。”蒋显仍固执己见。

邓良恨不能将酒泼他脸上,“悬崖勒马还来得及!”

“我命不足惜,然国事奈何?”张通喃喃道。他是负责殿内禁卫的军事长官,而禁中更有虎贲中郎将糜威统领宿卫亲兵。糜威乃糜竺之子,为椒房贵戚,祖孙三代皆弓马娴熟,忠贞不二,其子糜照更由刘禅钦点为虎骑监。若要起事,冲突不可避免。

郤正复又坐下,平视蒋显的眼睛,正色道:“今日之言,出于君口,止于吾耳。君子慎密而不出,太仆切莫妄为。”

蒋显的十指攥紧又张开,一颗心不知在油锅冰窖里滚了多少遍,反复纠结,终于让步,“显失言了。”

众人同时松了口气。邓良犹不放心,继续敲打道:“这酒——可该散了罢。”

蒋显强笑道:“小弟招待不周,改日赔罪。”

郤正等人整理袍服,相继告辞。张通走在最后,迟疑地侧身望了一眼,蒋显拱手相送,困顿的眼中死灰复燃。

次日清晨。含章殿外,侍者忙于洒扫庭除。群臣鱼贯而至,黑红两种不同颜色占领了丹墀。蒋显避开尚书台的几位官员,绕到姜维身边,寒暄了几句,然后说:“显夜来观书,颇有不解。伯约兄乐学不倦,幸能教我?”

“何书?”姜维好奇道。

蒋显看着那永不知疲惫的面容,笃定地说:“《吕览》。”

姜维失笑,“明然才学渊博,想少时即熟读此书,何来不解?休要戏维。”

“焉敢戏将军!”蒋显嗓音拔高,又急忙压下去,“正是温故知新。书中言,‘外物不可必’,比干戮而殷纣死。况‘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’。显愚钝,未审尊意若何?”

姜维一听就明白他的弦外之音,心底悠悠的,晃了些惨淡上来,语气却岿然不动:“吾闻‘比干于纣,亲则诸父,官则少师,忠报之心在于宗庙而已’。卿与天子未有骨肉之亲,不宜造次。”

蒋显讪讪地,将目光挪了开去,夏日当头,只觉得有些刺眼了。殿前衣履光鲜的盛年男子,正是武乡侯、都护、帝婿诸葛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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