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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河上歌》番外

寄子

 

伍子胥下朝归家后便直接进了燕寝。肃霜出迎时,看见他朝服不卸,倚着凭几,清癯的面孔郁郁寡欢,已经没有往昔的精神矍铄。

“主君。”她屏退下人,小心地凑上去,递给他一杯热水,“您累啦?”

“是有些累了。”他疲倦地笑笑,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也耗尽了半生气力,“收拾一下,过几天我要出使齐国。”

“齐国?”她心头一紧。长年追随,耳濡目染,也略晓些政事了,“吴齐烽烟未已,剑拔弩张,大王为什么要派您去?他们是想——”

伍子胥没有立刻吭声,端起杯子抿了一口,精神见长,才缓缓道:“没有那么严重。去年交战,我未介入,此时奉命去下国书,也算尽一尽余力。”

这话却更为不祥。肃霜半惊半疑,提心吊胆地听他说下去:

“大王醉心争霸,对越国毫无防备,屡谏不从。满朝文武皆逢君所欲。吴国就要完了。”

肃霜嗒然若丧。这样灰败的脸色,她之前只见过一次,那还是楚平王的死讯传来时。伍子胥又笑了笑,展开的皱纹里带了些凄然:“你不要担心。”

“我这次会带上封儿。以后他就住在北边了。”

她像初次开蒙的幼童,努力拼凑着他的字句,眼中茫然,忽地失声道:“可是您,您怎么办哪?”

他沉默不答。她掩住嘴,慢慢地躬身,泪扑簌簌地落下来。不是没想过生离死别,却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收梢。他似心存不忍,探身要牵起她。她愈发泣不成声。他无奈地哄道:“别哭了。别让封儿听见。”

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扯碎了,猛一抬头,竟是口不择言:“主君,您辞官吧,好不好?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妾与封儿都跟着您,好不好?求求您呀……”

——明知是不能的。

伍子胥颓然仰倒在凭几上。女人跪在他脚下,哭得不能自持。他像对着幽冥在说话,空气中饱蘸了苦意:

“生而无益于国,只能以死谢先王了。我固无恨,只是对不住你……”

“主君!”肃霜截断了他的话,泪眼婆娑,“妾幸能事君,九死无悔。主君倘有未了之事,妾必拼力而为。”

他点点头,看着她的眼睛嘱咐道:

“若我真死了,你记住,一定把这句话说给大王听。”


在伍封的记忆中,父母之间并不算太亲密。阖闾九年后,父亲位极人臣,国内外不知有多少大事要他操心。母亲身处贵盛,不废纺绩井臼,从旁人妒羡的目光中安然去远。他们偶尔坐在一起交流,也只是谈谈儿女的未来,相视而笑,似乎心愿已足。

直到他长到十岁,才懵懵懂懂地感知,那样的岁月静好,竟是父亲毕生求之不得的。

先王罹难后,父亲一力主持军务,几天几夜不着家是常有的事。后来,他干脆住到了军营里。伍封年少,阿姊又早早许字于人,即将出嫁,母亲总揽家政,难免力不从心。他有一次偷偷听到阿姊央求母亲,请父亲回来为她加笄。母亲抚着女儿的额发,轻声答了一句什么,阿姊顿时就红了眼圈。

那时整个吴国沉浸在报仇雪恨的怒潮里,连孩子们玩耍都会削个靶子当作越人,喊打喊杀。伍封从大人们的对话中想象那个蛮荒之地,满以为,三年灭越,一切就会好起来了。

的确是好起来了,那却是灾后重建的越国。

二十二岁的伍封已经获悉很多事了。遥远的汉水流域,橘柚垂华实,白鸟高振六翮在方城上空盘桓,楚歌萦绕,回不去的故里。这些都不是父母告诉他的。相反,他们像保护一件易碎的陶器似的,不在他面前流露那些情绪。出生在破郢之后的他,理应与数十年前的噩梦绝缘。

正如此行,父亲只说是让他随侍。母亲闪烁其词,匆匆打点行李,恨不得把整个家当都让他带去。伍封不是没有怀疑过,可长期的教育使他顺从了。临淄的初夏一点都不热,父亲牵着他的手却有了汗。

“伯考昔日那番话,你知道?”犹豫了一下,父亲这样说。

伍封答应着。他忽然跌入了巨大的恐慌中。因为父亲严肃的眼神变得柔和,就像楝树纷纷扬扬的花序,死在暮春:

“社稷倾覆,不能没有殉国之臣。可是你与我同死无益。我已拜上鲍大夫,求存伍氏一脉。封儿,你留下,我走了。”

伍封一句话哽在嗓子里。猝不及防的惊痛似一张铜网将他兜头罩住,瞬间已绞得体无完肤。父亲放开了他的手,不容置辩:“不要想着复仇的事……今后,你就是王孙封了。”

他跪下去,竭力止住呜咽,但悲恸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喉头奔涌而出,仿佛胸中盛着无边苦海:

“孩儿不孝。”


高华的殿内气氛阴郁,像积攒了三天三夜的暴雨,几欲决堤。夫差面沉如水,霍然起身,“去伍相府。”

熟悉的地方已扬起灵幡,与那人的白发一般寥落。仆婢伏地接驾。他们瑟缩的身影里透着畏惧,更多的是怨。

夫差视若不见,直奔正厅。他知道伍子胥的元配死于那场浩劫了。子胥仕吴后一直没有续娶,肃霜便算是府上唯一的命妇。先王在日,常常遗憾没能为他挑选一位门当户对的吴女。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无关紧要的事。

血腥扑鼻而来。夫差定了定神,看到了地上的两个人影。

阖府缟素,唯有她盛装得宜,静静跪在伍子胥身畔,握住他冰冷的手贴到自己脸颊,衣襟沾满了鲜血。然而不同于外间仆婢的泪不敢出,她面色苍白,却显得更为庄重,仿佛是在履行大典的职责。

居然是楚服!夫差的头皮被刺痛了。果然非我族类,连他的女人都不温驯。他不能降尊纡贵逼她起身行礼,只好克制着情绪发问:

“他死前,可曾说了什么?”

肃霜慢慢仰起头来,望定了夫差。他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杀害了贤相,现在又想求得心安。她似咀嚼着极大的痛苦,以至于说话都很费劲:

“相国临终,要求把他的头割下来,挂在城门,看着越军打进来;尸体裹上鱼皮,沉入大江。”

夫差瞪大了眼睛,心底的火苗噌噌地蹿上来。女人似乎没看见他发颤的手,一字不差地复述,面无惧色:

“‘我会随着汹涌的潮水,回来看一看吴国的灭亡!’”

夫差被气怔了,反应过来后,怒不可遏,吼声惊得窗外的飞鸟纷纷离树:

“疯了,疯了……他疯了,你也疯了吗?!伍子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?”

正常情况不是该跪求大王开恩,许相国入土为安吗?夫差气血攻心,恨恨地想:这女人,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哪!

伍子胥自诩忠诚,临终却诅咒国祚……还真是没有杀错啊。夫差满腔的怀疑与恚忿相互摩擦,简直要爆开了。他不知这是要说服谁。

肃霜惨淡的脸上现出讥讽。她自少女时便见识过平王的暴戾,又怎么会怕色厉内荏的夫差?此时周身痉挛,眼中光芒熠熠:

“相国他,不愿葬在越人的土地上。”

一缕殷红的血从她嘴角流下。肃霜身子一趔趄,如同被强行铲除的葛藟,无力地倒在那国之栋梁旁。夫差这时才发现,她梳得纹丝不乱的高鬟上,额外簪了一朵小白花。

她服毒自尽了。

 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5年7月

 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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