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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凄凉犯

【1950】


监/狱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。高墙下圈禁了所有的蠢/蠢/欲/动。阳光高傲地提着裙裾,偶然垂怜,给角落的野草镀上一层金。可有时又是稍纵即逝。不知哪天早上醒来,隔壁号/子里关的人就消失了。

这里是人间的转运站。沟通着自由与妄念。

“0234号!出来!”

中年男子在狱/警的押/解下,步入这一间会见室。等候多时的少妇立刻站起来。一头茂密的黑发用一条格子花布拢在脑后,穿着简朴干净。

“你?!”

囚/犯如遭雷殛。

眼神一阵慌乱,迅速扫了一下脚上的布鞋,打叠起十分精神,才接住了对方殷切的目光:

“你怎么……到这儿来了啊。”

脱口而出的质问化作一声长叹。

他曾经是一名军人。

用脍炙人口的歌词来讲:血肉筑出长城长。

他们是在八年抗战中认识的。存亡未卜,不计名分。当时年少,只为眼里心里的一点英雄气概,跟定了他。经历了无数困苦,终于活着等到了日本投降那一天。

抗日胜利后,他升了职。又过了半年,他一反常态地开始敛财。女人不知他脑子里转的什么筋,只觉丈夫变了个人。死都不怕,还怕穷吗?男人不解释,将内容丰富的抽屉锁上,“总要备一点。”

后来,内战就打响了。

他变得更加忙碌,很少见笑脸,说话也习惯用命令的口吻。有一次大概是语气重了些,她扑到枕头上就哭了。男人心焦,俟她哭了一阵,过去一把牵起,扳过她的脸。话到嘴边,却留了点忌讳:

“万一我在战场上回不来了,你可别犯傻。”

那时他想的是阵亡。

对面的军队是为了解放全中国而战斗,而他们,是失道寡助。

关山远志空题壁,曾羡裹尸马革还。

死是一个人的事。

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和他在一起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

女人的眼睛红红的,看得出此行着意打扮过:

“我一直在找你!打听了多少人才问出你关在这里。”

这一来,便是公开了配偶身份。

五味瓶没人去扶,啪地跌散在坚硬的心坎上。

他们隔着一张长桌坐下了,在荷/枪/实/弹的监/视下。

她仍是那么美丽。如同早春山里的梅花,风霜是她的装饰品。

而他头上有更多的白发。鬓角没剃干净,胡茬占领了下巴。女人看着辛酸,正要相问,男人却抢先道:

“这些年,苦了你了。”

当初留的一点钱,经过通货膨胀、易帜改朝,怕也不剩了。

一句话就逼出了她的眼泪。没见面时,她攒了满肚子的话要告诉他。可到了狱中,悚人的气氛先教人不敢多言了。

他属于抗/拒/改/造的那一批。只当自己是败军之将,不肯承认“对人民犯下滔/天/罪/行”。自然,后果是严重的。

“外头现在是怎么样?”

“和以前不一样了。我进了工厂工作,也算是能糊口……”

他们絮絮地说着。人间四季更迭,狱中却只有一冬。她的到来便似春风,将他内心的冰河撬开一角。很久没这样的感觉了。他依恋这样的时光,可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在耳边铮鸣,促使他说出相反的意愿:

“以后就不要来了……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眼神尖锐:

“听说外面颁了新法令。”

狱中也有定期学习,将新中国的政/策/方/针一一晓谕。这年5月,《婚姻法》诞生了,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。

她不解。

他顿了一下,斩钉截铁地说:

“我们离婚吧。”

“什么?!”她瞬间白了脸。

这自以为是的男人径直说下去:“你还年轻,不能再为我耗着了……”

离了婚便不是反/革/命/家属。从此可以奔向新生活。

“……找个可靠的人,见合适就嫁了罢。”

“你在胡说些什么?”她激动地打断,“你不想着出去了?”

“不是我想——”

外头是迅雷风烈,狱中亦暗涌潮生。这两年来看多了,对/抗/新/政/权是什么下场,他如何不知。

悔过服罪,争取宽大处理?谈何容易!

女人嘴唇哆嗦着:

“你知不知道——你走的那年,我已经怀上了孩子!”

他整个人被砸懵了。辞家赴战,是1948年夏天。那一仗溃败被俘后,就是长期的关押,根本不曾想到这上。

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。

他回忆着分别前的欢好,小心翼翼:

“……是那一次?”

见她抽泣不应,又试探着问:“男孩,还是女孩?”

她只顾淌泪,好一会儿才答道:

“是个闺女。都会学走路了!”

他笑了,“那好啊,长大一定像你。”说完却愧色上脸。

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,靠着腹中这一团血肉,才有意志撑下去。其中多少煎熬,他竟不得分担半点。

这是生命的延续,是他们的未来。

而这里,是囹圄。

“她还没有名字。”女人情绪少缓,手背从口鼻处移开了,期待地望着他。

男人一个警醒,“不行。这孩子不能跟我的姓。”

——血缘就是枷锁。

铁铐束缚了他的双手。男人眼中盛着苦海无边:

“听我的,赶紧离婚。”

她的耐心终于像礁石下的浪,一点点沉下去了:

“看在我们娘儿俩份上,你就不能、就不能……低一低头吗?”

他恨她的执著,“这是政/治/斗/争!”

出去了又能怎样。阵营即是原罪,打上反/动/派的烙印,一辈子翻不了身。

“……你有没有想过,啊?”

她嘶哑着,望向他身后墙上的标语:

“闺女长大了,问我要爸爸,怎么办?”

“就说我死了。”

“——遭瘟的,你没良心!”

眼泪像破了闸的水,不住地往下掉。她甚至不抬手去擦。他面色颓唐,十指在膝上握紧又张开,忍心不去劝慰。

便是离婚,也要向上头打报告申请的。

“探视时间到。”

一声震得他俩抬头对视。

狱/警走到身边。他顺从地立起来。她猛地扑向前,抓住他的袖子。工作人员急忙制止。他看了她一眼,轻轻捉住爱人的手指,从囚服上掰开了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8.2 EN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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