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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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打空城

1.


兵临城下时,文种才意识到,这一生,终究是拼不过那个人了。

一路旗开得胜,将夫差亲率的部队逼入姑苏城。越军过震泽,入松陵,前锋距外城不过六七里。文种和范蠡正商量着从哪个门攻打,士兵惊恐万分地来报告:“我、我们看见……伍子胥了!”

都说人死畏散,士兵却像白日见鬼——这可是在半夜。他的身子抖得跟经霜的柳叶一般,嗓子呢,比身子抖得还厉害:

“他的头,就像夫差御驾的车轮一样大。目光像持续的霹雳!有人才远远望了一眼,就瞎了!……满头白发比最好的白羽还要坚挺,根根怒指。就连胡子也不是软软飘着的,是直接刺过来!文大夫、范大夫,这还是十里之外。若是近前……”他不敢再说下去了。

文种蹙起了眉,正要开口,“哗”地一声,中军帐直接从顶上被撕开了。风挟着砂石没头没脑地砸进来,将案上的文件毁了个七零八落。紧接着是暴雨,像密集的箭,一轮一轮毫不止歇。将士奔走呼号,怎么都躲不过雨水的鞭打,而且被击中后就僵倒在地,仿佛死了一样。雷一声连一声滚过天际,整个世界被闪电映得如同白热化的剑庐。文种范蠡背过身子挡住脸,耳畔不断传来惨叫声。越人大惧,左军右军统帅齐齐来见,请求暂且退军。

什么叫势如破竹。

“此间于我不利,且撤出松陵。”文种用袖子擦着脸,一道血痕鲜明可见。

那个带来噩耗的士兵正要去传令,范蠡突然问:“你可看清了,只有一个头?”

士兵惶惶然点着下巴。

那就是了。

 

凡人之正直聪明,死而为神。

九年前伍子胥含恨自刎的时候,越国人人额手称庆。尽管老成持重的文种还在提醒越王,吴国实力犹盛,不可掉以轻心,但谁都看得出,他是打心底里轻松快活。

于是趁夫差北上黄池会盟时,越军试探性地打了一回,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。这一次是第二次,在他们的意志中,也该是最后一次。

“子禽。”范蠡以他固有的好嗓子叫了一声,眉间眼底一派萧索。文种熟悉他的意思。这个聪明绝顶的谋士总是先征求别人的意见:你看,这怎么办呢?

“伍子胥啊……”文种仰面长叹,广袖下的手指已攥得发白。他恨透了这鬼天气,这使他们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。风雨仍在继续,像是鬼雄的愤激,又像亡灵的嘲笑。

“夫差不配有他这样的臣子。”他冷冷地说。

范蠡俯身收拾那满地狼藉,丝毫不以为忤。他捡起最后一卷军报,码齐了放在案上,眼中光芒闪烁:

“伍子胥的忠诚不是对夫差,是对吴国。”

虽是这么说,但是对于逝者本人,有区别吗?文种看着他,没有作声,目光又移向外间:

傍晚时还迎风招展的“越”字大旗被劈成了一条条的碎片,倒在泥泞中。各处营寨都成了废墟。行军司马在统计伤亡人数、军需损失。将军们愁眉不展,不时呵斥着渐生怯意的士兵,以掩饰内心的不安。

等文种回过神来,眼前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:

范蠡先是利索地解开冠缨,取下武弁,然后从容不迫地脱去战袍、盔甲,手指搭上了中衣的交领。
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范蠡双手一分,颀长的躯干暴露在空气中。他面对文种的惊愕,笑得一脸怆然,“去求伍子胥开路。”

 

孔子说,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。

稽颡肉袒对于范蠡来讲不算多么羞辱的事。在吴为奴时,比这更卑微的事都做过何止千百。但是文种就不一样了。上一次在吴人面前膝行顿首,还是以越大夫的身份去请降。不管他怎么低声下气地向夫差恳求,一旁站立的伍子胥就是毫不动容,坚决反对。

那时他便暗暗寻思要除去他。子胥不死,越无宁日。

为了保住越的社稷子民,文种做了一件此生最不堪回首的事:向伯噽行贿。他们皆是楚地郢人,因着同乡之谊,厚颜求上门去。伯噽在轻歌曼舞中接待了他,面对送来的子女玉帛,但笑不语。文种几次要举杯相告,都被他用酒挡回去。文种知道事不宜迟,一狠心,避席直言道:

“今伍子胥见厚于王,恐太宰不得洒然用事。若舍越以为臣,越必倾心以报足下。”

伯噽屏退左右,离席虚扶一把,狡黠的笑意中忽显暧昧:

“倾心呵……子禽兄离楚日久,岂无意于南风乎?”

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,侵掠如火,不动如山,难知如阴,动如雷震。孙武留下的旷世兵法,被吴国的每一员上将学了个举一反三。天旋地转,文种的记忆从此断了锚。二十余年后,伯噽因卖主求荣的罪名被勾践处死。文种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,清明的眼神转为漠然。


 

2.


越军上下目送两位大夫以一种奇特的姿态走出中军帐,确认自己的眼睛没坏之后,不禁怀疑是不是一个雷把他们劈傻了。范蠡晏然自若,而文种犹面露难色。

其实也不是别无选择。比如说,可以绕道。但是兵贵神速,一旦予以夫差喘息之机,战局就难料了。

现在他们并肩遥拜于江边,备白马、醴酒,乞求伍子胥借道。夜色不退,远处潮涨云飞,呜咽不绝,状如奔马。所有的船只都避入港口,不敢与潮头争竞。

“这样真的有效吗?”文种郁闷地问。许多事只有在衣冠楚楚的情况下做来才不至于气短。事若不成,反受人笑。

“别无长策。”范蠡薄唇一抿,挺身长揖,清越的声音借着江风洒开去:

“‘吴越同处三江之地,其势终不能并存。’此相国昔所言也。会稽之事,天以越赐吴,而吴不取。今天以吴赐越,越岂可逆天?夫差无道,不能保乡土而恤黎民。相国魂而有灵,来享蒸尝。”

仿佛应着他的话,一个巨浪迎头打来,几乎将范蠡击倒在地。他不顾浑身湿透,一跃而起,拔出清光凛凛的宝剑,斩下了马头。

一声悲鸣,血像长虹一样扑向江面,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划出一道艳烈的色彩。令人悚然的是,本应死去的白马并没有倒下,反而踏浪冲入了江心。瞬间涛声如怒,聚成十丈高的水墙,摧锋折锐,向岸上的人直压下来。

糟了!文种眉毛一跳,束发的苍色玉簪在风中摇摇欲坠。他不曾起身,却分毫不见卑下之态,肃然陈情道:

“种自知负罪于相国,然吾身在越,便为越王谋事。行军至此,有进无退。相国欲报怨,种一人当之。”

晦明交替间,他的脸如镜水稽山一带不动的柱石。

江潮来势不减,漫过了他们的身躯,这一次,却滴水不沾。文种范蠡惊异地对视一眼,知道伍子胥是把他们放过了。文种飞快地站起来,斟了一杯酒,亲手置于祭坛上。

顷刻,杯子轻微地挪动了一下,除了他们两人,在场的士兵无一察觉。待涛声散尽,有大胆的人上前去张望时,发现酒已经不剩了。

天亮了。上下波光如银河万点,跳荡远去。文种范蠡相携而立,听见他们期待已久的声音铿然响起:

“吾知越之必入吴矣,故求置吾头于南门,以观汝之破吴也。惟欲以穷夫差。定汝入我之国,吾心又不忍,故为风雨以还汝军。然越之伐吴,自是天也,吾安能止哉?越如欲入,更从东门,我当为汝开道,贯城以通汝路。”

 

越军在伍子胥的引导下,转道海阳,乘波涛之势,凿城开渠,自东南隅攻入姑苏。吴军望风披靡。最受打击的要数夫差了。他怎么都想不到,一夜之间,惊变至此。

躬为戎首,伍子胥多少年都没变过啊,去楚覆楚,在吴沼吴。

可是,是谁使他身首分离,游魂往来于江上的呢?是夫差。又是谁在他死谏后仍醉心不理的呢?还是夫差。

自作孽,不可活。

“孤有何面目再与之相见!”夫差恨恨道。

 

“你说伍子胥为什么要帮我们?”文种站在重重包围圈外,仰望着穷途末路的姑苏台,轻轻对范蠡说。

是……帮吗?范蠡目光平静,心底却风潮暗生了。他记得当日在吴的每一晚,都是做好了看不见日出的准备。伍子胥从来就没有放弃向夫差进言,即便这样的忠言逆耳只会把自己推向更难立足的境地。他是和他们一样的楚人啊,良臣择主而事是常理,却把一腔热血一身肝胆都埋进吴国的山水间了。作为敌人,他们不能留下他;可是作为对手,他们敬畏他。

“彼一心尽己,如潮之有信。”

文种对这个评价恍若未闻,语气黯淡:“我去看过盘门了。”

盘门处姑苏之南,是伍子胥昔年督造阖闾大城时精心部署的防御工事,水陆相半,沿洄屈曲。水门内外两重,舟船穿梭往来如风;陆门亦有两重,可匿藏数百兵卒而不为人觉。这一次,盘门没有发挥它的威力。一千七百年后,苏州人民在文天祥的率领下,因地制宜,足足抵御了元兵四十余天。直到朝廷将文天祥调回临安拒敌,苏州才沦陷,盘门毁于战火。

这些都不是伍子胥能逆料的事。此刻风雨潇潇,城中低洼处仍没于浑浊的积水下。不时有浮尸泛起,彰显战事的残酷。范蠡能领略到的,就是文种的心有余悸:

“……雉堞、垛口、射孔、驰道等无一不齐,又设天井以防火攻,置绞关石于城台上。当初若是强攻,我们根本没有十足的胜算。”文种废然道,“要不是他——”

伯噽曾经漫不经心地告诉他:吴居辰位,越居巳位,故于盘门上刻木为蟠龙以镇越。文种记住了这句话。于是在大规模铸造兵器时,命人暗中加入了屠龙之技。

世岂有地用屠龙之巧!

但是他们仍然无法解释,为什么伍子胥舍弃了足以捍卫姑苏的城防。

 


3.


伯噽一直认为他和伍子胥是不同的。

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伍子胥被视作纯臣,而他被视作佞臣。

正如伍子胥继承了其祖父伍举的不避斧钺直言往谏,伯噽也继承了其祖父伯州犁的上下其手左右逢源。有些事情,当它们发生时,人们认为是一念之差,其实在血缘流溯的漫长岁月中,早已尘埃落定。

因为没有对楚的切齿仇恨,也就没有对吴的结草衔环。随王问鼎中原时,伯噽始终理性地站在边上,顶多为火焰添一把柴,而伍子胥却是把整个血肉之躯都填入了鼎中。旁人难以理解他对越的偏执,伯噽却是明白的。这一点心照不宣在阖闾下葬时,成为溢于言表的悲恸。夫差杀掉了上千名筑墓的工匠,伍子胥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。人们只看到他那头白发下的脸——以前始终保持着青年人的活力——如今,是真的老了。就像虎丘风霜剥蚀的岩层,你不知道它存在了多久,但只要攀援其上的薜荔仍然需要它,就会永远守在这个地方。然后他们看见这位严毅威重的相国从袖中取出一管箫,凑到唇边,低回宛转地吹了起来。

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吹奏,箫声并不悦耳,粗嘎嘶哑,甚至有些断断续续。可是人们听着听着就开始落泪。夫差的眼睛比地上的血还要红,束髻的孝巾无风自颤:“此仇不报,不为人子!”

三年后他们应誓。三年后伯噽正式走到了伍子胥的对立面。这些年他一直与越国暗通款曲,又在吴国窃居高位。他早就没有心了。起初他还怕恩怨分明的伍子胥会来报复,不敢独自去江上,可事实上是,什么都没有。唯一令他遗憾的是民众对伍子胥的伤怀,不过在夫差的倚重下,这一点遗憾也可以被抵消了。

如今他眼睁睁看着越军打来了,又庆幸,又恐慌。越国许给他的好处,指日就可以兑现。他却要防着夫差先把他杀了祭旗。这些天夫差不断传他去商议,后来索性就把他留在了宫里。他看得出,这头困兽的悔恨,却也谅他不敢再做出自断臂膀的事。无所谓了,就当是,最后陪他演一出戏。

何况他还捏着文种的把柄。伯噽仰面倒在茵席上,眼皮动了动。

 

即便孙武和伍子胥已经离去多时,按照旧制训练出的吴军仍不乏精锐,三江弄潮的勇士誓死保卫家国。越军好整以暇地围困了两年,踏着鲜血和白骨前行,将反抗力量一点点蚕食殆尽。姑苏台上人心涣散,各寻后路。

文种怀揣一枚封筒,快步走入中军帐,嗓音愉悦:“少伯,伯嚭密信至此,欲将兵来降。他还说……”

范蠡半转了身,见文种逆着晨曦站在军帐口,一脸容光焕发,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,脱口而出:“伯嚭贪且酷,有不臣之心。子禽还是不要与他走得过近。”

文种的脸色霎时有些难看。他一向涵养甚好,此时只是别过脸去,咬着牙,耳根一线牵动不已。范蠡自知失言,轻咳一声:“这里刚送来许多急件,子禽你看看?”

文种深深望了他一眼,走过去,依次翻着。蓦然,目光停在一处不动了。他伸出手指欲抽阅,又像被精巧的锦囊烫了一下,就连声音也似被烙哑了一般:

“夫差寄给你的?”

范蠡默认了,从锦囊中抽出那封信,摊在了文种面前。于是那些笔画复杂的字再一次窃窃地逼过来:

“吾闻‘狡兔死而良犬烹’,敌国如灭,谋臣必亡,大夫何不存吴一线,以自为余地?”

恐惧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。倒不是因为夫差这话,而是文种从范蠡脸上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犹疑。勾践在吴国经历的种种,他曾隐隐约约听到过一些。人主的权威不容诋毁,他很有技巧地将那些流言弹压下去了。那么亲历者范蠡,势必见证过更多难言之隐。他忽地心下了然,自知将死的夫差为什么要替他们考虑。

“这不过是他为了苟延残喘,故作离间之辞罢了!”文种拔高声音,沉着的眉宇间怒意骤生,“少伯你须仔细!”

范蠡眸光一顿,颔首道:“是啊。”

文种紧紧盯着他,“你要给他回信吗?”

范蠡看着这个刚正不阿的人,感觉有许多埋藏已久的东西生出枝叶去,俨然越国还给吴国的蒸熟的稻种,发了芽。他无法预见那些会成为丰硕的谷实还是罪恶的稗草。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样,却不由自主地附和道:

“既然伯嚭请降,我等便奏明大王,约期进攻。”

 

迁延至今,夫差终于不得不去面对勾践。

近侍来报伯嚭叛逃时,他已经感觉不到愤怒了。这是他的报应,听信真正里通外国的贼子而屈杀忠良的报应。但是他至少还可以再争取一下,不为自己一条命,也要为了吴国的尊严。山下刀枪林立,火把高举,似酒阑宴罢的支支残蜡,来为他送行。

夫差披发覆面,手持吴钩,毫无章法地挥舞着,喝道:“滚!都滚开!”左右在他的狂乱下纷纷遁去。半个时辰前,勾践拒绝了他保留吴国宗社的请求,只答应在甬东划出三百户编氓相随,饶他不死。夫差仰天大恸,将嗟来之食拂落在地,孤身冲出了门。

姑苏台一向以楼阁掩映、巧夺天工著称,所有建材历经三年积聚,五年才竣工。他在这里耽于声色,竟不曾注意草木疯长成了那个样子,蓊蓊郁郁,遮住了整片天,也遮住了他对越国的洞察。春种桃李者,夏得阴其下,秋得其实;春种蒺藜者,夏不可采其叶,秋得其刺焉。现在伍子胥所预言的荆棘满园来了。

他踉踉跄跄,锦衣玉带皆被枝条钩破,沾满了冰凉的露水。黑暗中巨大的岑寂俘虏了他,吴钩砰然坠地。迷离的视野中,一头俊美的鹿轻盈地蹿了过去。

“吾将见麋鹿游于姑苏台矣。”当年伍子胥这么说的时候,人人笑他危言耸听。伯嚭更是借机下谗:“相国这是要把苏台比作鹿台了?”

不!他不能做纣王那样的亡国之君!夫差猛省,曳下腰间鹊画弓,就将箭搭在弦上,瞄准了鹿头奋力一射。锋利的箭镞穿透了鹿角,继续向远方射去。鹿摇了摇脑袋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
“罢了!罢了!”夫差跌足痛呼,两臂颓唐地垂下,半晌,将弓弦扣在脖颈上,双手颤抖着朝反方向绞去。他曾有拔山扛鼎之力,此时却半分也使不上,徒然勒出几道血痕。夜幕中漏出的一线微光洒在他脸上,几点泪像破碎的明珰。

他大口喘着气,一张脸被自己的泪灼烧得痛不欲生。性命攸关时,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名字:

“子胥!子胥!”

山下波涌云乱,雷奔电激,无数的素车白马自太湖向姑苏台合围而来,渐渐汇聚为一个高大的身形。夫差潸然望向他,还是那个熟悉的样子,须发皓如霜雪,眼中蓄满了沉沉的怨毒,仿佛下一刻就要吼出:“夫差!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?”

“不敢忘……吾不敢忘……”夫差再次扣紧了弓弦,可仍是无济于事,“子胥……子胥你帮寡人一把!啊——”

他在求他,泪不能禁、颜面尽失地求他。然而潮神只是远远立着,无动于衷地看着他,像一个溺水者在苦苦挣扎。他从来不知道求死也是这么艰难。

“臣不能弑君。”正言如潮水一样灌入了他的耳朵。夫差浑身一凛,双手不受控制了,狠命切开了自己的喉管。并没出多少血,身子向后一趔趄,就那么恋恋不舍地倒在了哺育他的土地上,两只眼睛还张着。

直到这时,潮神淡定的面孔才起了一丝波澜。他信手一指,荆棘中的吴钩向上飞起,凌空裁下了一角衣袂,翻然飘落,覆上了吴国最后一位君王的脸。

 


4.


越军搜山时找到了夫差的尸首,遵从王命,把他就地掩埋在靠近太湖的小山丘上。范蠡没有亲临,因此也就不曾目睹士兵们怀着怨愤,将一筐筐泥土倾倒在这个失败者的身上。结束了。他想。伯嚭从营寨的另一侧过来,一脸自得,含笑与他打招呼:

“少伯。”

范蠡淡然相对:“太宰不去看看吗?”

伯嚭微愕,从对方的语气中嗅出了不善,“我就……不必了。”

他笑得有些讨好。范蠡知道他在担心什么。微风习习,吹动他们的绅带。在伯嚭眼中,这是荣华,而范蠡看到的只是缧绁。

数日后勾践论功行赏,大殿上人人称贺。伯嚭混迹于越国臣子中,眼巴巴地等着越王的召唤。文官们多数不语,武将们有意识地和他保持距离。他的表情便更谦卑。

“伯噽。”勾践威严地说。

“臣在。”他心中窃喜,恭顺地伏下身子。宝座上的声音如一枚毒蕈,在他耳中炸开了:

“汝事主不忠,理当诛戮!”

伯噽大惊失色,慌忙望向文种求救。对方将他的目光悠悠接过,一把攥成齑粉。伯噽的心凉了半截,怀着侥幸申辩道:“大王!臣虽有负于吴,何罪于越?”

“孰为汝君?汝市恩索贿,结党营私,待上无礼,岂曰无罪?”勾践言之凿凿。伯嚭何曾触及越王的雷嗔电怒,被震得方寸大乱,恍惚中只听到末一句:“……寡人要报答伍子胥对吴国的忠贞!”

伯噽保养得宜的脸像丝帛一样坼裂了,同时撕裂的还有他的嗓音。他的眉毛眼睛扭曲成一团,振衣站起,发出骇人的狂笑:

“为伍子胥……哈哈!汝道伍子胥真是我害的么?是他自己找死!吾王念其旧功,一再阻拦,是他偏要拼个死谏的清名!可笑啊,可笑我伯噽经营一世,竟落了这么个下场。”他狠狠一眼剜向文种,就要撞过去,“你这背信弃义的——”

他哑然失声,一柄利刃将他刺了个对穿。血啪嗒啪嗒溅到地上,像越国连年进贡给吴的东海珊瑚,散落阶下。他又向前挪了一步,眼神涣散了,膝盖再也支撑不了全身的重量,跪倒在地。然后就是金瓜击顶。勾践依然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,看着武士将尸体拖走。范蠡的眼中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在搅动,慢慢沉淀为深不可测的两潭。

 

那天晚上文种失眠了。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已经过去,他却不习惯这样的轻松。二更时,忽报范蠡来访。后者行色匆匆,开门见山就说:“子禽,今日之事……”

“少伯。”文种截住了他的话,“你先喝口水。”

范蠡接过杯子却不饮,满脸忧虑,“伯噽是咎由自取,却不该死在大王手上。”

文种心中啪地断了弦。他戚戚地垂着眼,声音冷得可怕:

“你还是在想夫差的信,是不是?”

范蠡痛心疾首,却释然了:“是。”

话一旦挑明,就再也没了掩饰。文种一声不吭,也不去择理心中的乱麻,只听范蠡直陈利害:

“大王为人猜忌忍垢,可与之共患难而不可共享乐。吾决意离去。子禽在越理政多年,深孚民望,恐不见容。倘谗人为祸……”

文种扬起了脸,苍白的面容坚硬如铁,一如他的答话:

“吾闻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、洧,国人归德于君。种虽不才,终不自嫌以去耳。”

——去止,事君之义也。吾子行矣。

范蠡喝干了杯中的水,起身作揖,“就此别过。”长夜黢黑无沿,像他解散的发髻。他用殷殷相劝为数十年来的疏狂友谊点上了终止符。户外雨疏风骤,茂盛的女萝附着在松柏上,影影绰绰,牵扯着留守者的衷肠。文种久久伫立,直到眼中血丝如网。

次日文种便觉身子不适。他上书告病,勾践并无异样,命他安心疗养。又过了几天,派使者送来一只匣子,“为大夫解病。”

文种倒履下榻,定定地对上了使者的目光。使者不闪不避,将匣子启开了,“大夫请。”

他是用自己的命在赌君王的初心,结果,一败涂地。

他记得,夫差赐死子胥用的是属镂,与随葬虎丘的龙泉三千夜夜共鸣。

勾践甚至吝于赐给他一口宝剑,只给了一个理由:“子教寡人七术,寡人用其三而败吴。但为先王画策。”

文种濒死的脸上浮动着奇异的神采。这令使者有些困惑了。

“诚如王命。”

铁器划过脖颈,是前所未有的剧痛,死亡来得缓慢而凄凉。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中,心中那个说不清的理由渐渐明晰:

“少伯,如果我们都逃走,世人会怎么看越国?”

卷而怀之,他做不到。

 

中原霸主永远在轮换,只有涛声依旧。了却与吴国的旧怨后,勾践即率兵北渡淮,与诸侯会盟,退还齐、鲁等国被吴侵吞的土地,博取声望。一时海晏河清,风平浪静。

得偿夙愿之时,他偶尔会想到伏剑的文种,那个坚持养民为先称霸为后的直臣,唇角泛起一丝凉薄的笑意,尖锐得可以切开最厚的冰:

“吾亦知汝无贰心,奈道不同,难能为继也。”

 


5.


文种的魂灵在海上漂泊了七天七夜,无处落脚,最终疲惫不堪,在数声精卫的嘶鸣中,毫无知觉地、重重坠了下去。

是海潮带着咸腥味的扑打唤醒了他。睁开眼睛时,一个非常年轻的楚服男子正站在旁边俯视他,头发是白的。

“伍相国。”他喃喃道,头靠在礁石上,挣不起身。

男子失笑。

“事到如今,你还叫我相国?也罢。”他落落一坐,袖子拍起的几朵浪花轻轻溅到文种脸上。

现在他们是同类了。但是文种并没有感知这种变化。他只道范蠡说的鸟尽弓藏终于应验,苦笑了一下:“种得从相国以游地下,亦足矣。”

伍子胥和煦的笑容一点一滴敛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严厉的训斥:

“汝设计贷粮,蒸之诈为谷种相还,以障夫差耳目,使吴中颗粒无收,民不聊生。刻毒至此,岂谓神明不鉴!”

“已经遭天谴了。”文种神色惨然。

“勾践算什么‘天’。”伍子胥鄙夷道。

几条飞鱼敏捷地掠过,激起了文种骨子里的倔强。他呼地坐起来,顾不得半身还浸在水里,“那么相国引我军入吴,又是为什么?”

伍子胥没有计较他的冒失,目光遥遥西指,那是穹窿山的方向。就在文种以为他不会回答时,温然开口了:

“我有一位故人说过……用不着我给你背兵法吧?”

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。攻城之法,为不得已。修橹轒輼,具器械,三月而后成,距堙,又三月而后已。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,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,此攻之灾也。

“想堂堂正正从盘门进来,你有几分把握?”他语气安详,在文种听来却是轻视。后者满心不平,无法相信伍子胥会为了士民的性命作出这样的选择。

“然则破郢——”文种终于说出了这句。数十年前他是楚国的宛令,对伍家的惨祸有所耳闻。吴师破楚时,他已身在越地,然而只要一想到暌隔的故乡沦为血海,就悲不自胜。这是打算用几条命去填平王的罪孽呢?薄言往愬,他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承受他的肝火。

伍子胥看了他一眼,“你啊……”

“我毕竟比你先死了十来年。”他神情疏朗,海浪随着讲述跌宕起伏:

“你看见会稽、丹徒沿岸的庙宇了吗?那是人们怕我胸怀恨意,驱水为涛,颠覆舟船,溺杀人命。他们频频祷祝,是想获得我的庇佑。”

他把“庇佑”二字说得很重。文种一下子就明白了。自古知兵非好战,为将者绝不能将死人视作理所当然。这位志在强吴却弗保身的楚人,在魂兮归来之际,想的是以武止戈。

伍员伯噽,文种范蠡,四位楚人离开江汉大地后,在南方掀起了惊涛骇浪。百余年后楚国兼并了吴越的全部土地,而端午致祭的习俗留了下来。后人登临故国,一次又一次地,怅望江头江水声。

远远地有些百姓奔向海滨了,手里捧着祭品,呼唤着逝者的名字。伍子胥长身而起,顺手牵起了文种:

“你去吧。他们认识你。”

“愿与君同往。”新生的潮神率然高蹈,衣袂轻扬。

 

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4.8 End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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